陆林丨昼寝
＞十六年黑星了解一下
＞大概是 夜游 的镜像篇？
……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弗吉尼亚·伍尔芙《到灯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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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半的内战结束后，第八星系的政策开始逐渐向重建经济靠拢。总长办公室批了一系列经济试点下来，其中包括彩虹街的民营夜市。该夜市最初只是当地居民自发组成的小经济共同体，可能还兼有包庇坑蒙拐骗等行为的功能，现在招标给了一个企业家，开成了个自由贸易区之类的地方，计划内还要拓展成购物中心，建一圈餐饮娱乐场所，可以想见稳定发展的日后，白天的客流量也会比较可观。
这几天陆必行去各大行星视察重建情况，末了回到启明星，顺路去彩虹街看看。现在白天这里还没什么人，旱季午后的日光炙烤着，几个小店懒洋洋地关着玻璃门，一个烧烤店在街旁摊着，好像是什么自助式的，陆必行多看了两眼，后头的秘书就上前悄声问他：“要去坐坐吗，总长？”
“什么？不用了。”陆必行回过神，“大白天在街边撸串，听起来怪不正经的，还不如回去批文书。”
……批文书？陆必行忽然想。几年前能让他批的，最多也就是教职工的辞职报告罢了。
“总长！”
陆必行一皱眉，发现前头的路被几个得到消息蹲点的媒体人围住了。几个麦克风和半空中飞舞的机器人不由分说地往他面前怼：“总长，请问新下达的经济试点分布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总长，请问内战后第八星系自卫军的情况会怎样调整？会裁军吗？还是下放自治权？”
“总长，据说政府即将成立‘星际远征队’探索域外，您对于这项决定持怎样的态度？如果远征成功，第八星系不再封闭，我们将以怎样的形态与联盟共处？”
陆必行抬手示意秘书不必阻拦，随便走上了旁边的一个高台。即兴演讲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清了下嗓子，对着聚拢过来的、即将见证一段总长的重要发言的人群和媒体机器人开口：
“经济试点的安排主要参考了星际航道图和以前黑市分布的地方……有需求就有市场，这并不奇怪。我觉得这方面你们可以去采访财政部的专家，我本身对此并不是非常在行。
“第八星系自卫军不会裁员也不会下放自治权。当然，会出台更为明细的法律法规以及相应处理措施。
“星际远征队则是我们的一个尝试。毕竟，第八星系不可能永远这样封闭着，我们迟早有一天会与外界建成一定的联系……”
陆必行讲着讲着，脑子里突兀地闯入了一封邮件，那是薄荷偷偷往他邮箱里发的一份星海学院穹庐顶下的开学演讲。
谁都不知道他改变主意批准星际远征队成立的时候有没有夹杂着自己的私心。陆必行想，为什么要去深究呢？无论影响他更深的是已经凝固了的星辰大海和一篇死去的文字，还是被深深掩埋起来的最初想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意图，短期内为第八星系带来的都是相同的结果。况且深究起来，谁也不愿意面对最终的答案。
“至于联盟……”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在这条街上，他也曾经发表过一段即兴演讲。彼时的人们还在为如何逃避彩虹病毒生存下去而惶恐，而今尚有理智来听他讲星系发展，不失为一大进步。
“几年前有一个观点，那就已经没有联盟了。内战刚过去不到一年，第八星系还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据封闭之前的情况来看，联盟没有比我们好到哪里，但是联盟拥有的资源却是我们的几倍之多，基础也比我们优异。他们的恢复与发展速度，只会比我们更快。可是诸位，联盟尚未崩溃以前，手握更为丰厚的资源，除了一个为我们带来自由宣言的陆信将军，它为第八星系做过些什么吗？”
他下意识抬起了头。日光晃眼，白天是看不见星星的。
“第八星系处于最远离联盟中心的地带，从沃托看第八星系，比从山顶看山脚下的石子还要微不足道。可是诸位，我们难道要就这么承认并且接受我们自身像石子一样渺小、一样无关紧要吗？
“诸位，我想问，我们是被联盟抛弃的残次品吗？”
联盟嘴上说着心系第八星系心里却对他们毫无波澜的大有人在，就算总在宣扬联盟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公民，但是他从未在危难关头看见过他们。反而是第八星系有着大把口口声声说与联盟一刀两断，却仍然笃信自由宣言的……
“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联盟延续两百多年，却在短短十几年内几乎土崩瓦解。这是一个自由与人性之光风雨飘摇的年代，不仅自由宣言在联盟名存实亡，第八星系也刚从战火之中走出。我们斩断了一切根系。对于上一个问题，每个人的心中都各自有着答案，但我想说，我们自己不能抛弃自己。如果自由之光黯淡，那就为它再添燃料；如果人性之火式微，那就让它重新燃烧。无论联盟态势如何，我们会永远保存着这一火种，让它随着咆哮的风而壮大、燎原。我想要诸位铭记的是，我们是第八个自由的星系。”
他望向群众的目光坚定而有力，但他投向自己内心的目光忽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疑惑。奇怪。他茫然地想。我在说什么来着。
“……自由宣言仍将在第八星系长存。”
这根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情。陆必行暗暗咬了咬舌尖。他感觉自己像是处在一场荒诞不经的白日梦里。
最开始，他就算漠视自由宣言，也不会仇视它；而后来，他就算想要铲除自由宣言，也和它井河不犯；到现在，他就算利用自由宣言，也一直利用得心安理得。
但是他刚刚突然在心里想，这值得吗。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拿一个自己也不信的东西向他们行骗吗？
给别人洗脑的神棍要么是个自己也对教义深信不疑的狂热者，要么是个目的明确的杰出诡辩家。陆必行想，一个骗子最终是无法带着第八星系发展出一个人样的。他们该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妥协的，信仰是会崩塌的。他们走在这条狭长黑暗的窄路上，拥有的应该是勇气、毅力、真实，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该死的自由宣言。
陆必行向黑压压的人群微笑着，他们的头颅仰视着他。芸芸众生，仿佛只是泥泞的道路上的一颗颗小石子，如果没有人挖开沟渠，铺平道路，他们就将深陷其中无法动弹。
他拿什么来挖？怎么铺才够？拿在内战中突飞猛进的科学技术？还是同时造成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冢？
而到了最后，有人替他这颗还在淤泥里愈陷愈深的石子开路吗？
星星不发光了那能是什么？他恍恍惚惚地想。可不就是石子吗。
“明天，秘书处会发布新的五年计划。”陆必行语调有力地说，“第八星系不是一个没有联盟依靠就任人宰割的星系，我们将会证明这一点。”
他在人群的欢呼与掌声中点头致意，缓缓走下高台，最后保持着不露牙齿的微笑朝向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坐上准备好了的机甲车。
陆必行靠着椅背闭上了双眼。芯片使他对于睡眠并不渴求，但是此刻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沉入梦境中。
哪怕逃到一个白日梦里也好。陆必行闭着眼睛，在一片被光线刺痛而偏红的黑暗中想。不会再有什么白日梦比他所经历的现实更荒诞不经了。
陆必行一个哆嗦爬了起来。半年前林静恒和白银十卫来到第八星系后局势渐趋稳定，今天是一个难得的休假日，他拉着林静恒到阳台上晒太阳，居然不知不觉靠着对方睡着了。
林静恒个人终端开着，在翻阅这几年政府发布的重要文件，见他醒了于是瞥去一眼：“怎么醒了？再睡会？”
“……不睡了。”陆必行一时分不清庄周梦蝶，伸出手死死将人抱住。林静恒的颈动脉安静地在他的耳边跳动着，阳光洒下来，连那一抹隐匿的青色以及横亘在衣领下的疤痕都明晰可见。
这时他忽然想起林静恒刚刚翻阅的是什么玩意儿。陆必行侧过眼睛去瞥，发现林静恒已经把页面关上了。他等着询问或者质问声响起，但是对方迟迟没有说话，好像整个人的神经都被暖洋洋的阳光照得迟钝了起来。
于是他磨了磨牙，张口给了对方一个见血的、无比真实的亲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