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丨黑河
＞无聊摸鱼。短打。十六年及后遗症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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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必行坠落到那黑河里。黑河的水冰凉刺骨，使他一个激灵翻身站了起来。他看到一条黑河从不可见的地方流淌而来，经过他的脚下，又流淌到不可见的地方去，像是自远方劈开了两岸。他用手鞠一捧水起来，河水是清澈透明的，但是河流却黑得看不清河底，似乎他正脚踏在漆黑的深渊虚空之中。
几秒之后陆必行被闹铃叫醒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但是当他打开书房门准备去洗漱，却看到一条黑河横亘在门口时他感觉事情有点严重了。黑河在木地板上平缓地流淌着，没有溅起一点水波。他叫来湛卢，但是人工智能并未检测到任何异样，准确来说，湛卢——以及它确信其他人类也一样——连看都看不到这条河。在对主人和星系总长的精神状态表示了适度的关心之后，电子管家重新回到了缄默状态，而认为这不算什么大碍的当事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往办公室去了。
他走到哪里，这条黑河就流淌到哪里。它流过银河城广场的石像基底，流过总长办公室发亮的地砖，甚至在他乘坐星舰进入宇宙时，黑河也蜿蜿蜒蜒地在星空中迎接他的到来。它流经陆必行的脚下，又渗过密不透风的机甲壁向宇宙尽头延伸。没有一颗星星在里面闪烁，使得它比漆黑的宇宙更加漆黑。
不仅是星星，陆必行逐渐发现别人也未能踏足这黑河之中。每天有那么多的工作、汇报、接见，他在黑河里行走，冰冷的河水流过他的脚踝，浸湿了他的鞋袜和裤脚，流淌着、不断地夺走他的体温，使他的皮肤被冻得发红。但是大家总是恰到好处地跨过了黑河，只有他从早到晚站在河水中。
陆必行决定到医疗舱里检查一下，但是当他准备好医疗舱时，发现黑河已经把整个医疗舱浸泡在了河水里。他仅仅犹豫了一瞬，仍然抬腿坐进医疗舱，躺下了。他躺下的时候河水轻柔地淹没了他，他躺在河底，四周被黑暗所环绕，唯有正上方波光粼粼，仿佛给世界加了个万花筒还镀了一层金边，显得不那么真实。他看着扭曲的机械臂来来去去，一条黄色的什么东西爬上了白色的墙……万千事物随着河水从他身上流过，像是在和他作别，只留他躺在漆黑的河底。
林静恒回来了。
他们并肩站在机甲收发中心，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射进来，照到了林静恒的脚边，被锃亮的军靴反射，显得暖洋洋的。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对方先开口。
陆必行盯着面前悄无声息流淌着的黑河，回答道：“不，没什么。”
“你好像在思考什么难以解释的东西。”林静恒说，“或者我们第八星系总长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摇摇头。
他本以为黑河会随着林静恒的归来而消失，好像单单“林静恒回来了”这几个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一样。不过没消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漫不经心地想，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条河的存在和冰冷。
他们一同出席典礼，参与重要活动。有时林静恒在台上，陆必行就看到那条黑河蜿蜒上了楼梯，在林静恒脚边绕了个弯，险些激起了微小的浪花。有时林静恒在台下，于是那条黑河漫延开来，把对方围绕成了一座岛屿。
他们躺在卧室的床上。黑河流淌在他们之间，像是分割了什么。到了每天例行的两个问题时间，他刚用一个问题挖出自由军团到底是些什么人的线头，本该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你见过黑河吗，林？”
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他们都吓了一跳。陆必行急忙补救：“就是……就是那种河水是清澈的，但是整条河却是漆黑的，听说是一种难得一见的景色……”
林静恒灰色的眼睛在黑夜中盯着他。“你最好把问题再明确一下。”他说。
陆必行垂下了眼帘。
半晌他低声开口了：“你见过黑河吗，林。它没有声音，也没有水花。它漆黑得深不见底。它现在就在我们中间。”
林静恒又看了他半晌，说：“它只是平缓地流淌着。”
“流淌到我会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没有人踏进过它。”
“只有我一直站在水里。”
“它的河水冰冷刺骨。”
“但是久而久之也……？”
陆必行难以置信地回望向林静恒。就在此时，他们中间的河流突然暴涨，河水漫过界限，将他整个人由底至顶轰然淹没。他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四肢悬空，不知道何所适从。这时有人把他碰醒，他睁眼一看，林静恒也与他一样沉在河水里，向他伸出手来。于是他也照做，跨过了中间的缝隙与他相拥。
他们在漆黑的环抱中亲吻。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这条黑河里仅仅剩下了他和林静恒。他们互相夺取对方口中的氧气，却也不担心在这黑河里溺死。林静恒的黑发在河水中散开来，显得比平日要柔顺。他带着河水吻过他每一寸苍白的肌肤，恨不能化身为这条黑河从各个角度给予他拥抱。他们悬浮在河水中间，又像是飘在半空中，罔顾重力肆意交融着，就像血与乳、就像水与鱼。陆必行突然想，他从未在这黑河里看见过鱼，是因为本来就没有鱼呢，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鱼呢？这样的话，他就不该想着摆脱这黑河，而是逆流而上，在这黑河里寻找林静恒了。
河水像退潮一样慢慢地降低了水位，从他们的身上离开了。他们躺在床上低低地喘着气，林静恒开口道：“我这十四年里，坐在小行星的信号发射塔上，看着这条黑河流淌到小行星的每一个角落……我看着它就在想，它会不会也能流淌到第八星系，流淌到你身边呢？虽然这条河的河水太过冰冷，但是我想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能够踏入河里……”
陆必行喃喃地说：“可能……我们这两条河是同一条河流……”
“也可能不是，”林静恒拉过他，“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黑河消失了。或许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像河水一样透明。但是陆必行并未再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他侧过头与林静恒十指相扣，在破晓来临前的黑暗中酣然入眠。
